往事并不如烟——四川分院求学记
发布时间:2018-05-17   访问次数:2178

在我的相册中,珍藏着一些当年我在上海化工学院四川分院(下称“分院”)上学时留下的老照片。40多年来,每每翻看,总会令我感慨不已,当年校园里学习、生活的情景,历历在目,仿佛就在昨天……

图片说明:我在寝室里用计算尺做作业

我是69届初中生。1966年我小学毕业时刚好赶上“文化大革命”爆发,无奈中断了学业,闲孵在家。一年后说要“复课闹革命”,我又上了中学。当时的形势是“知识越多越反动”,学校以搞“运动”为主,不抓教学,也不考试。中学毕业时,我们数学仅知道一元一次方程,对数、三角函数都没学过;英语只记得Long live Chairman Mao(毛主席万岁)、Long live the Communist Party of China(中国共产党万岁)和Red Guards(红卫兵)等;语文也很浅,多毛主席诗词。那时大家流行喊“口号”,我也不例外,好多诗句张口就来,滚瓜烂熟。

就这样糊里糊涂“混了”两年,1969年我算中学毕业了。紧接着,为响应毛主席“知识青年到农村去”的号召,不满17岁的我,就奔赴去了云南边疆屯垦戍边,在橡胶林里战天斗地了4年多。1974年,我还在为“扎根边疆一辈子”感到迷茫时,分院来我们孟定农场招收工农兵学员(大学生)了。很幸运,我被录取了,实现了我梦寐以求的大学梦。

这里,先说几桩“趣事”。

当年推荐上大学,我填报的志愿是同济大学工民建(工业与民用建筑)专业,向往将来成为一名建筑师。但收到录取通知书后,我傻了眼:我怎么会被上海化工学院四川分院录取了?还有,当时分院有“有机”“无机”“化机”和“高分子化工”4个专业,我纳闷:为何同学们都能上与“机器”搭界的专业,而我却是高分子化工呢?后来才知道,这都是我(们)知识太少闹的笑话,倒是我的专业还最为“对口”,因为高分子化工主要指合成塑料、合成橡胶、合成纤维等方面的科学和技术,而我在云南的橡胶林里已与“高分子”打了4年多的交道。另外,当时的广播里、报纸上天天报道越南战争的新闻,故大家都知道越南有个西贡,而我们分院所在的自贡,名气反而不如它响,以至我们在给家人写信时误把落款写成了“四川省西贡市”。

现在回想起这些陈年旧事(笑话),总会令我忍俊不禁。就这样,我怀揣着无知、懵懂和兴奋、憧憬,来到了位于四川自贡郊外的黄坡岭,开始了新的学习生活。

上海化工学院四川分院,起先称华东化工学院西南分院,代号“652工程”,是1965年根据毛主席“备战、备荒、为人民”的战略决策开始兴建的。由于受“文革”影响,分院直到1973年才开始招收工农兵学员。1974年我们到校时,已有了一届学生,称“30班”。我们高40班(“高”指高分子化工专业)有31名同学,绝大多数像我一样,是196869届的“上山下乡”知识青年。我们都经历了“文革”,文化水平可想而知,稍微优秀点的,屈指可数。

为了使我们能在短短的3年中完成大学学业,当时分院和专业委员会(后改为系)的领导、老师确实动了很多脑筋,花了心思,全身性地投入(之前,大学里已经很多年没有教学活动了)。

图片说明:我在阅览室里查阅资料

记得刚入学不久,我们即去了附近的四川晨光化工二厂学工实习,当时称结合典型工程办学。该厂主要生产工程高分子材料——聚碳酸酯,它(们)是由两种单体通过缩聚反应制成的。可是,当时连水的分子式都不会写的我们,哪能理解得了什么缩聚不缩聚?为了让我们了解个大概,李国莱老师在车间里对我们这样解说道:“什么是缩聚反应呢?就是两种不同的单体,通过官能团相互反应,反应过程中脱去一个小分子(物质),如水,然后剩下的部分再连接起来。这种过程不断进行,就形成了高分子(聚合物)。”他接着举例:“这好比幼儿园里有男小朋友和女小朋友,冬天都戴着手套。现在小朋友做游戏,需要男、女相间,手拉住手,拉手时必须脱掉手套。这里,男生和女生就是两种不同的单体,手就是官能团,拉手就是相互反应,拉手时脱掉的手套就是反应时要脱去的小分子,手拉起来了,就完成了一步反应。所有的小朋友两-两拉手,就排成了长队,也就完成了整个缩聚反应。”李老师生动的语言、形象的比喻,使我们一下子就明白了缩聚反应的基本概念和原理。后来我自己当了老师,教授《高分子化学》30多年,也常常把这个例子讲给学生听,一方面帮助他们理解,另一方面勉励自己要像我的老师那样,兢兢业业,上好每一堂课。

图片说明:与同学在校园里留影(前排右1是我)

数学老师单振余的水平很高,但他有浙江口音,刚为我们上课时,许多陕西来的同学听不懂他讲的内容。为此,单老师一边努力学讲普通话,一边利用课余时间多与同学交流。没过多久,同学们就适应了。有些同学基础差,1/21/2,会算出1/4来。对此,单老师会在课后放弃休息,不厌其烦地给他们补课。有些同学基础好,上课的内容“吃不饱”,额外做了很多习题,单老师也一道题一道题地认真批改,并嘱咐他们不要“嚷嚷”(当时,过分强调学习易被疑为白专)。为避免节外生枝,他让学生把习题做在别的簿子上,不要与课堂上布置的作业混在一起,单独交给他,他会另外批改。

1979年分院停办,我考研究生回了上海,听说单老师调去了浙大。之后师生分别几十年,再未相见,但他的那种敬业精神,至今令我难忘。

图片说明:19778月,我班部分女生在校门前留影

给我们上《基础化学》的老师是刘玉兰,她真像教自己的孩子一样,耐心细致地、一点点地把知识传授给我们。元素名称、金属与非金属、原子构成分子、分子式的书写、方程式的配平、原子的结构等等,这些枯燥而奇妙的知识,都是由刘老师一遍又一遍地讲解,才慢慢在我们脑海中沉淀下来的,以至我多年后自己当了老师时还能运用自如,不得不感谢当年刘老师课教的得法。与刘老师慈母般式的教学不同,苏小云老师更像是一位开朗、风趣的大哥。他教的《无机化学》,比《基础化学》要深、难一些。为了教好这门课,苏老师经常会在课堂上插入一些背景故事,如讲到元素周期表时,他给我们讲了当年门捷列夫面对众多的化学元素,从扑克牌得到了启发,发现了元素排布有周期性规律的故事;讲到磷元素及其化合物时,他又从民间的鬼火说起,形象化地介绍了磷的基本性质和特征,使枯燥无味的知识点变得生动而有趣,让同学们容易记住。

陆兆锷和方图南是两位很有特色的老师,分别教我们《物理化学》和《化工原理》。这两门课对大家的专业学习非常重要,但学习难度也要大很多,前者强调理论,后者偏重实践。为了使大家理解掌握,两位老师除了上课仔细讲解外,还找了很多参考资料,油印成册发给大家。在学工过程中,两位老师还结合实际例子进行剖析,使大家很快掌握了相关知识,还在后来的工程设计中予以应用。记得当年陆老师讲课喜欢两眼看天,方老师则习惯于低头盯着地,他俩这种别致的上课风格,给同学们留下了深刻印象,至今我们聚会时还会常常提起。就我个人而言,还喜欢方老师的板书,他那苍劲有力的粉笔字、精细准确的流程图,真是叫人赞叹,尤其他在写“L”时,最后向上挑的一笔,姿势优美,似有画龙点睛之神韵。

如今,陆兆锷、方图南两位老师都已相继离世,令我们无比怀念。

片说明:高40班女生在篮球场上军训(头排右1李永梅)

石本坤和周厚连老师都是四川人,先后教我们《物理》。石老师性格活泼,讲课时手舞足蹈,声音嘹亮;周老师性格稳重,教学时四平八稳,循序渐进。物理课中的许多概念比较抽象,不易搞懂,他们就利用实验课,让大家动手操作,从实验中加深理解,如让我们亲手安装白炽灯、日光灯,拆装电动机等等。还记得周老师到宿舍来帮助我们复习功课、答疑解惑时,经常带着他年幼的儿子(家里没人看带)。此情此景,如今想起,依旧感动不已。

其实,最像大哥哥的是教我们英语并兼班主任的唐余龙老师。唐老师1973年从上海(华东)师范大学英语系毕业后就分来了分院任教,仅比我们年长二三岁。平日里,他很少以老师的面孔出现,更多的是与我们一起嬉笑逗乐、打球运动。上英语课时,他也是畅所欲言,毫无顾忌。有时候,为了一个单词的发音、一个词组的用法,会与同学们争得面红耳赤,而下课后,又与同学打成一片,开心无比。

我们在分院3年的学习中,由于时常受各种政治运动的干扰,理论知识掌握得并不好。因此,197610月粉碎“四人帮”后,学校组织我们准备留校任教的工农兵学员重新作“回炉”学习。李国荣老师就是在这时给我们上高等数学课的。李老师的课上得非常好,逻辑思维清晰,解题分析到位。讲高等几何、曲线积分和曲面积分时,各种图形徒手画出,一气呵成,圆是圆,方是方,实在令人赞叹。我后来也做了老师,但与李老师相比,好些基本功不够到家,不免惭愧。李老师上课还十分风趣。记得有一次上高等几何课,讲到形状的相似性时,他说:“什么叫相似呢,父亲与儿子就是相似形,身体的各个部位都相同,只是一个大、一个小,成比例。”多形象的比喻啊,我真佩服他。

舒能海老师也是在“回炉”补课中认识的,他给我们上物理化学课。这门课中的热力学部分很抽象,许多概念,如熵、焓、内能、功等,理解、运算和应用都不太容易。为此,舒老师用很多日常生活中的例子来帮助我们理解。例如,怎么理解无机世界总是趋向于混乱的这一热力学第二定律的概念时,舒老师以一盒火柴掉在地上,原来排列整齐的火柴棍自发地散落一地为例,形象地揭示了从有序到无序的自然现象;又如,一根纱线掉在地上,原先直的线条(在下落到地面前)自发地卷成了一团。可见从有序到无序的过程是自发的,不需要做功。而将散落一地的火柴棍收集到火柴盒中,或将线团重新拽起来,都需要花力气,也就是需要对它(们)做功。自然,同学们很快就掌握了热力学第二定律的相关内容。

舒老师上课生动风趣,但要求严格。有一件小事我至今记忆犹新。一次物理化学考试,我自信所有的题目都做对了,可以得满分,但是没想到卷子发下来一看,只有98分。我检查了半天也没发现错在什么地方,就怀着不服的心情,去找舒老师讨说法。舒老师看了卷子后说,这道题,你解的没有错,但用的方法不是最好,就你平时的学习情况,应该可以用更好的方法来解,如果其他同学这样解,我会给他满分,但对你应该有更高的要求。随后,舒老师仔细给我讲了这道题的不同解法,并比较了它们的优劣。通过这件小事,我不仅看出了舒老师对待工作的敬业精神,对待学术的严谨态度,更体现了他对学生的严要求、善引导的爱护之心,这对我触动很深。后来,在我教学中一直以舒老师的这种精神为榜样,认真对待工作,严谨做好学问,热情关心学生。

颜德岳老师给我们上高分子物理课,他不但讲课很有特色,而且教得深、讲得透。我现在高分子物理的基础,就是在那个时候奠定的。颜老师的板书特点是字写得特别大,如字母Q,足有脸膛那么大。课后,爱开玩笑的学生在他写的Q中加上了眼睛、鼻子和嘴巴,俨然像一个大头娃娃。颜老师看到后,不会在意或不高兴,而是面带笑容继续上课。颜老师是南开大学化学系毕业的,1961年又考入了吉林大学化学系高分子物化专业攻读研究生(导师是唐敖庆院士,当时称学部委员),“文革”前他就已搞过很多科学研究。1972年来分院工作后,随着大环境的变化,颜老师慢慢又在搞他的老本行——求解聚合动力学方程等研究。当时,颜老师发觉我数学成绩不错,让我帮他做些计算工作,从中我也学到了不少新知识,对我后来考研乃至工作都有很大帮助。颜老师一辈子在高分子领域辛勤耕耘,成果颇丰,2005年他被评为中科院院士。颜师母王霞枚当时也在分院任教,她作为单振余老师的助手,辅导过我们的高等数学课。那时,王老师的孩子还小,也没人照看,晚上要到教室或寝室来给我们辅导功课,只能背着小孩一起来。

分院3年的学习生活虽短,但感人、难忘的人和事还有很多,时常会在我的脑海中浮现——王复兴、周达飞、马纯俊、杨全兴、杨在安、林真、匡彦青、孙蕴璞、项尚田、何伯超……正是在他们的教导下,才使我们这些懵懂无知的青年成长为国家的有用之才。在此,我想代表分院当年的学生,对所有的老师由衷地说一声:谢谢!

图片说明:我班同学在工厂实习时的留影

19799月,我考取了华东化工学院(现华东理工大学)的研究生,毕业后又被分配到了同济大学任教(算是圆了我原先想去同济读书的梦)。颜德岳老师也在1979年底调到了同济大学工作,后来在上海交大工作至今。我在职攻读博士学位,他是导师。

回首过往,我始终牢记分院老师当年的教诲,并以他们为榜样,孜孜不倦,努力工作,为国家的科教事业发展贡献了力量,甚感欣慰。

值此入学分院44周年之际,谨记此文,以作纪念。

四川分院高40班王国建

20180507

注:作者曾任同济大学材料科学与工程学院副院长,教授、博士生导师。